嬉笑怒骂都是我
这世间唯一的我

【沈巍/罗浮生】天上掉下个沈先生

潭烟:

热心市民沈先生和他捡到的小流(戏)浪(精)汉


HE一发完,1w6不算太长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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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夜里的湖边是真冷,虽然它只是个人工湖,湿冷湿冷的风却是纯天然的。


罗浮生在桥洞底下缩了缩腿,把自己身上的破烂棉衣裹紧了一些。


时间其实还早,不时还有散步或者夜跑的人从桥洞底下穿过——作为龙城最漂亮的城市公园,这里总是很受他们的欢迎。


当然也受到流浪汉的欢迎。


环境清幽,干净卫生,有花木小道边的长椅和石凳,有明暗正好的小路灯,甚至还有草地上音响里放出来的立体环绕轻音乐,除了夏天的蚊子和冬天的风,基本已经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蚊子和风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毕竟流浪汉么,有这么个干净的又没人来驱赶他们的地方过夜,哪还有那么多别的讲究。


罗浮生没经验,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迟了。背风处的或者有树丛遮挡着的长椅早就被占了,次一点的离湖远的路边石凳自然也没有他的份儿,他看了一圈,最后还是选在了桥洞底下席地而坐,“以天为盖地为庐”怎么着也得占它个一半儿。


桥洞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横跨公园两头的这座桥不是交通主干桥,总共也就那么点宽,桥洞底下大家按着不成文的规矩各占一方空间或坐或躺后,罗浮生这个新来的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罗浮生自然不会怕那些多多少少都带着敌意的目光,但他也不会去“冒犯”他们就是了,没多往桥洞里走,就在口子上停了步,耷拉着眼皮吸吸鼻子,不声不响地盘腿坐了下来。


一坐就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被风吹得整个人都有点木,但脑子一直灵活地转着。


时不时斜眼观察同在桥洞底下的其他流浪汉,留意他们的神态表情和小动作,在有人经过的时候,看他们会不会刻意表现出点什么。


——这都是他大冬天晚上穿得破破烂烂跑来这里自虐的目的。


表面上光鲜亮丽的龙城有着许多不为人了解的阴暗面,罗浮生的下一篇稿,就打算聚焦这些龙城的最底层人民,而他要写他们,就必须亲身过来体验一番。


体验,观察,可能的话,还要跟他们交流。


不止观察流浪汉,也观察来来去去的路人,虽然一个小时过去,路人的表现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快速又厌恶地瞥一眼,或刻意地目不斜视,总之每个人对包括罗浮生在内的流浪汉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匆匆从桥洞底下过去了。


但这很正常,并不能怪他们。


罗浮生只是觉得有点无趣,看着看着,心思动了动,在余光里看见又有人过来的时候,索性伸了一下发麻的腿,低下头,捂着胃,哎哟哎哟地小声呻吟起来。


一个人经过,两个人经过,三个人经过……


罗浮生辛苦演了十来分钟,几乎快要被自己无聊又幼稚的妄想逗笑了的时候,耳边传来近在咫尺的鞋底轻敲路面的声音,一双有着精致雕花的牛津皮鞋踩着夜色停在了他的身前。


咦?


罗浮生有气无力地抬头,还没看清这人的脸,就先被一只毛茸茸的大家伙险些扑了个正着。他吓一跳,本能地抬手挡,手背上就被湿漉漉地舔了一下。


“格林!”


一声男人的呵斥,音量不高,声音里带着磁性,听起来清润沉稳,但不太好判断年纪。


然后大金毛就被迅速地拉了回去,罗浮生在狗爪子哒哒哒哒杂乱的踩地声里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男人的样子。


啧……


男人这下也看到了罗浮生的样子,微微一愣,眼里有错愕一闪而过。


罗浮生不确定他愣什么,不过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像自己这样年纪轻轻又有手有脚的,不去找活干却混成一个流浪汉,确实是有点招人嫌。


但这男人倒没有表现出嫌恶,喝令金毛在边上坐下来,自己提了提裤腿,蹲到了罗浮生的面前:“这位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罗浮生立马在心里乐了一声。


帮流浪汉叫救护车,这位先生你认真的吗?


大概这人自己说完也察觉到了不妥,有点尴尬地扶了一下眼镜:“呃,我是刚刚路过听到你的声音,所以走过来看看。你是生病了吗?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跟我说。”


罗浮生渐渐地就不想乐了,转而有点惊讶于自己的人品,可遇不可求地碰上了一个好人,好人长得还很好看。


他这么一惊讶就愣着了没有马上接上话,面前的男人看着他眨眨眼,表情柔和下来:“我就是遛狗路过,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紧张。我的狗性格比较活泼,也不认生,所以它刚刚见我停下来才会想要扑你。你别怕,它不伤人的。”


罗浮生心里感觉有点微妙,虚弱地哼哼两声,把差点中断的戏接着演了下去:“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胃好疼。好心的先生,求你随便给我几块钱吃饭吧,多少都行的,我实在太饿了。”


好心的先生听罢,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为难。


罗浮生用拳头抵着胃,整个上半身都蜷起来:“求求你……”


演得其实有点用力了,加上被刺骨的寒风一直当面吹,罗浮生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都有点泛湿,多眨几下,说不定都能流出泪来。


面前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站起来,金毛也紧跟着站起,点着小碎步在原地哒哒哒哒地踩了几下。


“抱歉,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钱。你只是饿了对吗?那这样吧,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罗浮生点点头,就见他对自己浅浅笑了笑,带着点歉意,转过身牵着狗走了。


等到人走远,罗浮生哼哼的声音就停了,但演戏演全套,他怕旁边的流浪汉找他麻烦,还是装着一副胃疼虚弱的样子,靠着桥洞石壁闭上了眼。


说真的,他是没指望那个好看的好心人能回来。


停下来问一句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冷的天再专程走一趟给脏兮兮不知来路的流浪汉送吃的?


啧,“现在身上没带钱”嘛,通常就是不给你钱委婉一点的说辞罢了。


罗浮生这么想着,还是在心里记下了今晚遇到的这个陌生路人,给他贴上了一个热心市民的标签,打算回头写进稿子里。


然后他就不再折腾自己装病了,抱着胳膊安安静静地缩着,用意志力抵抗冬夜里的寒冷。


就这么过去了将近半小时,哒哒哒哒和哈哧哈哧的声音竟然回来了。罗浮生倏地睁眼,一个湿漉漉的狗鼻子就凑在他脸边,让他整个人都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格林,坐下。”


男人低声喝令,罗浮生拍拍胸口坐回去,莫名有点想笑。


金毛乖乖地在罗浮生旁边坐下来,狗鼻子正好可以拱到它主人手里的塑料袋,吐着舌头兴冲冲地喘气。


罗浮生看着那只塑料袋里的塑料碗,吸吸鼻子,闻道了牛肉面的香气。


眼珠子再一转,他直接又愣了——


热心市民左手提着疑似牛肉面,而右胳膊夹着……一条被子?


就见他笑了一下俯身,把面碗拎到罗浮生面前示意他接,然后抖抖手里的被子,说:“正好前段时间整理出的以前的旧被子,还没来得及处理,给你吧。”


罗浮生张张嘴,有点傻了。


那人往桥洞里其他几个不声不响窝着的流浪汉那边看了看,把被子折了三折,搁在罗浮生的脚边:“现在天冷了,你不盖点东西在这里过夜,会冻着的。”


罗浮生顺着他的视线看,果然那些流浪汉都是人手一条棉花被裹着全身,不论好坏厚薄,总归能挡点风。


“趁热吃吧。”那人又笑了笑,没再多说,直起身把狗牵起来。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罗浮生终于不傻了,忙不迭放下面碗坐直,认真地鞠了个躬:“谢谢先生!”


金毛汪地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还是只笑了笑,微微点了一下头就离开了。


牛肉面是从公园东门外那家面馆买的,塑料袋上印着店名,罗浮生知道那里。他把塑料碗盖打开,热气和香气立刻扑鼻而来,几块早就炖入味的牛肉铺在面上面,缀着葱花,惹得他胃里真的咕咕叫了两声。


他犹豫了一下,脚跟点地挪了挪屁股,背过身朝向桥洞外,挑起一筷子面条吃进嘴里。


唔,好吃。


他没忍住又吃了一筷面条,喝了几口热腾腾的面汤,牛肉酥烂地磨在齿间的时候,他猛然惊觉,我怎么还真吃起来了?


于是他讪讪地咳了一声放下筷子,转回身,余光里就注意到了对面看过来的眼巴巴的目光。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年纪了的流浪汉,罗浮生以前到公园来的时候就见过他,算是个这里的“老住户”了。他想了想,悄悄捧着碗站起来,几步走到老人面前,把塑料面碗放到了他的手里。


老人大半个身子缩在破棉被里面,用那双浑浊的三角眼看了看罗浮生,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罗浮生有些唏嘘地坐回去,拿起热心市民送的被子盖在身上,低头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清香。


等到时间过了十点,公园里基本就没有来去的人了。罗浮生背对着桥洞里睡着的流浪汉摸出手机,借着不太明亮的路灯光,拍了一张自己裹着棉被的自拍。然后他无声地笑笑,拍拍屁股站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在桥洞里走了一趟,挑了个被子最破的流浪汉,把自己手里的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






第二天晚上罗浮生照旧把自己打扮得破破烂烂地出了门,缩着脖子驼着背,一路走进公园,琢磨着今天是去桥洞还是去凉亭。


如果去桥洞的话,或许可以找机会跟那些人聊一聊了。


他一边走一边脑子里想着事情,没怎么注意,冷不防就被路边伸出来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掌撑了下地面好歹没摔个狗啃泥,回头发现是长椅上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流浪汉,一条腿大喇喇地伸到了路面上。


这么一下动静那人也没醒,罗浮生看着手心被蹭出的血丝龇龇牙,甩了甩手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丛矮树,他突然停下步子,眼尖地看到了前面一只眼熟的大家伙,它正弯着后腿蹲在花坛里一棵靠近路边的树下,显然是在解决大事。


就一个狗,没见到它的主人。


罗浮生有点犹豫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绕别的路,这么一会儿工夫,那金毛已经完事了,蹦蹦跳跳地出了花坛,甩甩尾巴抖抖毛,哈哧哈哧地走了过来。


再要回头就来不及了,金毛忽然汪汪两声,认出了他,撒腿欢快地扑了上来。


“哎哎——”


罗浮生有点头疼,不懂这狗怎么就能如此地不见外。


他忙着把热情的狗子安抚住,一抬头,狗主人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和一个小塑料袋,原本大概是想捡狗屎的,结果注意到动静看过来,也是出乎意料地愣了愣。


啧,缘分呐。


罗浮生把双手往破棉袄里缩了缩,立马变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瑟缩着站好了不再碰狗,然后迟疑了一下,冲前方的男人躬了躬身。


“是你啊。”


那男人走过来,把狗绳拴回金毛脖子上,拉着它往后退了两步。


罗浮生含糊地嗫喏一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又下意识演了起来。


两个人其实都没什么话说,那人有点尴尬但礼貌地点点头,抬脚打算走。罗浮生也往前走了一步,看到路边空着的椅子,抓抓头发坐下了。


他转头看那个男人还没有走远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有点好奇。


简约但考究的呢子大衣,低调又不失精致的牛津鞋,英俊,温和,善良,礼貌,还有……距离感。说他是热心市民其实不对,倒更像一个带着点英伦风的绅士,有自己的原则,路遇病弱不会坐视不理,但也不会老好人似地多理。


看样貌和气质,大约有三十多岁了吧。


总之,挺妙的一个人。


罗浮生抿嘴笑了一下,摇摇头缩进椅子里,打算先坐这儿体验体验。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时候,几秒钟之后,原本应该已经走远的人又站到了他面前,脚尖点了点地,斟酌着开了口:“我刚刚看到格林毛上沾了点血……”


罗浮生一惊,急忙去看金毛,血迹没找到,人已经先站了起来:“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你受伤了?”


罗浮生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蹭破皮的手心,眨眨眼睛没说话。


也不知那人理解成了什么,就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说:“我刚刚经过桥洞,看到有个人盖着我昨天给你的那条被子,是不是……他们……”


罗浮生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他的意思,慢慢睁圆了眼,呆住了。


“……对不起啊,昨晚是我考虑不周,给你惹麻烦了吧?”


这可真是误会大了,罗浮生急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我这是自己摔的,跟你没关系,真的。昨天……昨天非常谢谢你……”


然而这也没法解释被子的事,难道要说是他自愿让给别人的吗?


罗浮生低头摸摸鼻子,这下是真的尴尬了。


好在那男人也没有追问,推了一下眼镜,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金毛不太耐烦似地围着两人转了几圈,扒着主人的腿想走。罗浮生不能催人家走,只好自己缩了缩衣袖,打算先溜了再说。


步子还没有迈出去,面前的人又喊住了他:“冒昧问一句,你不是本地人吧?听你的口音不像。”


罗浮生虽然有点奇怪,还是点点头回答了:“我是东江来的。”


“一个人在龙城?”


“……嗯。”


那人抿了抿嘴,看样子在犹豫什么。罗浮生看着他,心里疑惑更甚,小声问:“先生?”


“你识字吗?”


“啊?”


“我……有个提议,只是个提议,你听听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份工作给你做,不过不愿意也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


罗浮生捻着手指,按耐住心里莫名其妙的兴奋:“是什么啊?”


“嗯,是这样,我在龙城大学任教,我知道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最近正在招图书管理员,薪酬不会太高,但可以按周现金结算,而且工作不难,环境也比较简单。我看你年纪不大,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啊?”


“所以我刚刚才问你是不是识字。图书都是需要按类整理收回书架的,不识字的话就会比较难办。”


“识字的!识字的!”罗浮生急忙说。


那人笑了:“那你是愿意去试试,对吗?”


这个事情的走向有点太过神奇,罗浮生心里乱糟糟的,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不知这话是该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我……我这……”


“你……”那人看着罗浮生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问,“有身份证吗?”


罗浮生愣了一下,咬咬嘴唇低下头。


“这样吧,你跟我来。”


那男人牵着狗走在前面,罗浮生踢踢踏踏地跟在他后面,甩甩脑袋,在心里给自己原先对这个人的一句评价打了个问号。


不会多理?


那现在这个情况算是什么呢?


啧……


罗浮生一直跟着这个人来到一家附近的快捷酒店,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要干什么了。但进门的时候他还是停下脚步,迟疑着哎了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温和地说:“我明天带你去学校,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一会儿我带套衣服过来给你换,是我弟弟以前穿过的,你应该能穿。”


罗浮生低着头勾勾脚趾,旧解放鞋的鞋头被他顶出几个鼓包。


那人不多话,直接推门进了酒店。罗浮生只好跟进去,在前台边看到他掏出身份证和钱,诧异他今天遛狗怎么就带钱了呢。


前台很快用他的身份证开了一个单人间,证件还回来的时候,罗浮生留了心眼快速一瞥,成功看到了上面的名字。


沈巍。


“这钱算我借你的。”沈巍说,领着罗浮生走到电梯前,“退房的时候还会再退三百押金,你自己留着先用。一会儿我会让酒店的人给你送衣服上去,明早八点,我到这里接你。”


罗浮生不知怎么地觉得脸上有点烧:“沈先生……”


沈巍诧异地挑眉,罗浮生抬手比划了一下,蚊子叫似地说:“我刚刚看到你身份证上面的名字。”


“眼神倒不错。”沈巍笑了笑,“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呃,罗浮生。”


“浮生?”


“嗯……”


沈巍轻轻蹙眉,很快又笑道:“那你上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见。”






直到跟着沈巍踏进龙城大学的校门,罗浮生都还有点恍惚。


怎么就来了呢?


怎么就真的跟着他来了呢?


我又不是真的无家可归流浪汉!


我稿子还没写呢!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图书馆里,见到了负责的老师。


罗浮生从来都知道自己长相不赖,扮流浪汉的时候故意把脸上身上搞得邋里邋遢,如今一收拾干净,绝对能把人唬住。


图书馆老师果然一点都没怀疑罗浮生的来历,只当他是沈老师介绍来的熟人,给他做了登记,又一条一条交代了注意事项,最后交给他一本手册,让他试着先自学起来。


沈巍有课,也不能在图书馆久留,在纸上写了个号码交给罗浮生,说:“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可以用这里的座机给我打,如果我不接,那就是我在上课,晚点我会打回来的。这边的工作不难,就是需要细致,一开始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找老师问。你是新手,不懂很正常,不要怕麻烦他们,知道吗?”


罗浮生攥着纸条点点头,代入流浪汉的身份,心里是真的感激。


“谢谢沈先生……沈老师……”


沈巍笑了笑,并不介意他变来变去的称呼:“那你在这儿好好干,我先走了。”


“嗯,谢谢您!”


罗浮生目送沈巍离开,等到工作台后面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翻翻手里的册子,趴到手臂里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坐直了,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他一个真实重点大学毕业的人,学习图书分类归整当然是小菜一碟,全部弄明白了之后,他就把台子上还堆着的书搬到推车上,按着书架目录一个个找了过去。


认真干活的罗浮生甚至都还没把这件事捋清楚,也根本没想好接下去该怎么办,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图书馆墙上的大钟已经把时间指向了十一点半。


他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这回演得有点儿出格了。


他想要么就溜了吧,反正以后大概也见不着面,顶多让沈巍生气几天,转背估计也就忘了。


就是辜负他一番好心了,有点过意不去。


或者摊牌告诉他实话?


可怎么说都是骗了他,虽说不是故意的吧……不对,还真是故意的。


罗浮生对着洗手间镜子懊恼地抓抓头发,接了把凉水扑到脸上。结果好巧不巧,他一脸滴滴答答地刚走出洗手间,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走廊口子上的沈巍。


他愣了愣,急忙用袖子擦脸,擦了一半反应过来这是沈巍弟弟的衣服,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沈巍转头看见了他,站在原地笑了一下。


罗浮生有点别扭地走过去:“沈先生……”


沈巍看着他湿淋淋乱翘的额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怎么样?还适应吗?”


“啊,挺、挺好的。”


“那就好。”沈巍歪头示意,“走吧,带你去吃饭。”


罗浮生脚步一顿:“啊?”


“啊什么?你不吃饭啊?”


“吃、吃……吃的……”


于是罗浮生又迷迷瞪瞪地被带到教师餐厅,跟着沈巍排到队伍里,红着脸低着头,用余光看他不时和别的老师打招呼。


而关键是,罗浮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


想想都觉得丢人。


餐厅里有点闹哄哄的,快排到他们时沈巍稍稍俯身,凑到罗浮生耳边说:“一会儿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


罗浮生默默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沈巍:“也算是先借我的吗?”


沈巍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了:“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你吃的。”


“可是这样不好。”


“嗯?”


“吃你的,用你的……老是麻烦你……”


沈巍微微睁大眼,笑意漾在嘴边:“今天是你开工第一天,我请你吃饭,就当是庆祝。以后呢,在你拿到工资之前,都算是我借你的,怎么样?”


“……嗯。”罗浮生舔舔嘴唇,感觉脸上更烧了。


两人打了饭菜,找了个空桌子坐下。罗浮生本来很规矩地只要了两个寻常炒菜,沈巍劝他不动就自作主张又给他添了一份红烧排骨,再到汤桶里舀了碗紫菜蛋花汤,放到罗浮生的手边:“吃吧。”


罗浮生咬着筷头道谢,心里已经快要把自己逼急了。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得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


他憋得很难受,几次忍不住想开口,可看到沈巍安静吃饭的样子就又怂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学校食堂的饭菜味道总是那样,不会太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罗浮生此刻食不知味又心不在焉,扒了几筷子白米饭,险些把一块排骨掉到地上去。


“怎么了?”沈巍注意到异常抬头看过来,“是不合口味吗?”


罗浮生忙不迭摇头,戳着饭盆小声说:“沈先生,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嗯?”


“……”


沈巍低低笑了一声,放下筷子擦擦嘴:“其实没什么,你不要多想。我之前两个晚上碰见你,见你年纪不大,人也不坏,正好学校里有这样一个岗位招人,就趁机问了一问。”


罗浮生揉揉鼻子没抬头:“你就不怕你看错人了吗?万一我就是个坏人呢?是个骗子呢?万一我拿了你的钱直接跑了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了啊。”


“……”


沈巍又笑了笑,说:“如果你是个骗子,我不过也只是损失了那几百块钱,但如果你不是,如果你真的是一个遭遇了什么困难的年轻人,那我帮你一把,或许就可以给你带来转机呢。”


罗浮生慢慢抬头,看到了沈巍眼里温和的笑意。


“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有困难的人那么多,我一个普通教书的,帮不过来的。只是既然我刚好遇上了你,试一试总是没问题的。”


“你就是很好啊。”


沈巍抿着嘴,不好意思似地,低头笑了笑。


罗浮生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沈先生,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嗯?为什么这么说?”


“我明明还年轻,身上也没毛病,却不去找工作养活自己,反而要乞讨……”


沈巍皱了皱眉,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他反问道:“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


“你也觉得你之前那样不好,会感到……惭愧吗?”


罗浮生眨眨眼,又咬住了筷头。


沈巍忽而又笑了:“如果你是那么想的,那我这次帮你,就帮得对了。我不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会露宿公园,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工作,但既然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就说明你已经走出了这一步。那我请你吃的这两顿饭,就算是值了。”


罗浮生听着沈巍说话,看着他眼里温柔的神色,忽然觉得喉咙口有点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巍抽了张纸巾给他,微微垂眼道:“至于你说的会不会看不起你,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处,旁人不知道,也很难感同身受。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不要去想当然地认为一些事情,也不要想当然地去评判一个人。”


罗浮生莫名其妙地接住纸巾,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眼睛已经湿了。






罗浮生几乎是在瞬间就做了决定,下篇稿子先不写那些流浪汉了。


他写过社会的阴暗面、人的阴暗面,却很少直白地去写“好人”。这个温柔善良、润物细无声的教书先生,突然给了他这份冲动。


再说了,近在眼前的素材和灵感,他怎么着都得抓住了。


沈巍没有多问他接下来的打算,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略一考虑,又从沈巍那里借了几百块钱,对他说是去租房子住,其实都原封不动地藏了下来,打算跟他坦白之后,再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他想好了,等写完这篇稿,就去对沈先生摊牌,一定向他好好道歉,然后还有机会的话,再跟他好好做朋友。


至于为什么不是现在先摊牌……


他不敢。


一连几天,罗浮生在轮休的时候都泡在图书馆里,坐一个窗边能晒到太阳的位子,看看书,写写字,不急不缓地进行着他的文章。


沈巍的基本信息在龙大校园网上都能查到——三十三岁,海归博士,在国内外核心学术期刊上发表过数篇专业论文,是龙城大学生物工程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目前也带硕士研究生,算得上是学院里最炙手可热的老师了。


罗浮生一边咂嘴一边记,掰掰手指头,心想沈先生比我大七岁哎。


唉,他真好看。


……不是,他真厉害。


罗浮生脸热热地点了一下鼠标,把放大的沈巍证件照点了回去。


这天上午九点多,罗浮生到了学校,没去图书馆,反而拐了个弯,朝A楼教学楼摸了过去。


他今天的排班在下午,上午的空闲时间,他决定去干点别的事——听课。


沈巍的课表他是在校园网里下到的,一会儿三四节正好是沈老师带大一四个班级的大课,罗浮生心想他混进去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应该不至于被发现。


结果事实证明他这想法还是幼稚了。


沈老师目光如炬,走到讲台上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教室里多出来的那号人。


罗浮生在沈巍惊讶的目光里趴下去又坐直,讪讪地笑了笑,有点僵硬地跟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前排有学生顺着沈巍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瞬间就把罗浮生的存在暴露得更加彻底。罗浮生窘了,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是打扰了课堂秩序,动动屁股就想溜。


只是沈巍也没给罗浮生这个机会,望着他抿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拍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转了回去。


很快就进入了正常上课的节奏,学生们都很安静地听着,只有沈巍的声音沉稳清晰地回荡在教室里,比他平时说话要提高了不少音量,听起来少了几分磁性,却平添了许多……活力。


站在讲台上的沈巍就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歌者、镜头前的演员,头顶无形的聚光灯,毫不吝啬地展示着他的自信和从容。虽然整个人依然温和,但无论是眼神、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无一不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就是这个课堂里的主导。


不再是收敛的,不再是沉静的,而是流动的水,甚至奔腾的海浪,带着一点点强势,指引你跟着他往前走。


一个工作状态里的沈巍。


生物工程专业的东西罗浮生压根一点也不懂,可他看着讲台上的沈老师,心里就忽然冒出了一个词:知识的性感。


虽然沈巍本人——他的皮相——已经足够性感了。


一节课四十分钟的时间在罗浮生感觉里唰一下就过去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眼看着沈巍一边喝水一边走下来,停在自己身边,隔着一条窄窄走道,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沈巍笑着问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罗浮生抠着自己从图书馆老师那儿领的软面抄封页一角,乖乖回答:“我想来听沈老师上课,可以吗?”


其实笔记本里画的是一幅沈巍写板书的背影,特别抽象的那种。


“可不可以你都已经听了一节了。”沈巍捧着保温杯,放松地又喝了一口水,“感觉怎么样?”


“啊?”罗浮生挠挠头,“听……听不懂……”


沈巍低低地笑出声来,罗浮生也忍不住跟着他笑,又有点不好意思,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沈老师,这是你朋友啊?第一次看到有不是女生来蹭你的课哦。”有旁边的男生趁机开玩笑地问道。


沈巍倒不介意,点点头,没怎么犹豫就回答了:“嗯,朋友。”


罗浮生心里热了一下,偷偷抬眼看沈巍。朋友哎!


上厕所的学生陆陆续续回来,沈巍没坐一会儿就走回讲台,第二节课又开始了。


其实罗浮生本来是想听一节课就溜的,毕竟被发现了,多不好意思啊。结果鬼使神差地,他愣是听完了整整两节他完全听不懂的课,中午下课铃响,他拿好自己的笔和本子,磨磨蹭蹭地挪到了讲台上。


沈巍收好课本和教案正准备擦板书,罗浮生见状急忙冲上去,眼疾手快地把黑板刷抢了过来:“我来我来!”


“哎……”沈巍有点无奈,“我自己来就好了。”


罗浮生抽空回了个头,咧嘴笑道:“没事儿,我是蹭课的,应该负责擦黑板。”


下了课的沈巍又变成了温柔先生,抽了张湿纸巾备在手里:“你先别说话了,当心吃一嘴粉笔灰。”


罗浮生立刻闭嘴,迅速把黑板擦干净,一转身,湿纸巾就递到了眼前。


“擦擦吧。”沈巍说,“下午去图书馆?”


“嗯。”


“那走吧,去吃饭。”


罗浮生抱着笔记本跟上,兴冲冲地说:“沈老师,今天我请你吧。”


沈巍挑挑眉看他,罗浮生就把脑袋耷拉回去了:“虽然现在还是你的钱,但我下午就能领这个星期的工资啦!”


“有钱了啊?”沈巍笑了,“那行,中午我要点大闸蟹。”


罗浮生脚下一个踉跄:“啊?”


沈巍抬手扶了他一把,忍俊不禁道:“怎么,请不起了?骗你的,不过大闸蟹是真的,十一月的太湖蟹,教师餐厅里有小灶蒸着呢,我请你。”


“……啊?”


“爱吃蟹吗?”


罗浮生一脸懵地眨眼,沈巍看着他又笑了一声,摇摇头先走了。


餐厅最边上的一个窗口里果然有个蒸笼在卖大闸蟹,全用绳子绑好了,红通通地整整齐齐地码着,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先到先得。”沈巍拉着罗浮生径直走到窗口前,要了两只螃蟹,连着蒜蓉醋碟一起,全部交到了罗浮生的手上,“你的,拿好,先去找位子坐。”


说完就走去普通窗口买饭了,罗浮生跟了两步,反应过来:“诶?那你……”


“我不太爱吃这些。”沈巍排到队伍里,赶罗浮生走,“小心把醋碰洒了,你先去坐下。”


罗浮生一步三回头地去找空位子,看到沈巍正和身边的老师说着什么,一边笑一边朝自己的方向看,间或点几下头。


“不会是说我吧?”罗浮生在心里嘀咕。


他跟沈巍来过几次餐厅吃饭,那些老师早就眼熟了他。一开始还有老师将他错当成是跟着沈巍的研究生,问他最近的项目是不是很忙,直接就把他给问愣了。


当时沈巍去排队舀汤了,罗浮生说清楚自己不是研究生后,就趁机和那个老师聊了几句,只是时间太短,最后也没能从他嘴里挖掘出点新鲜的信息来。


罗浮生其实有点矛盾,好几次都想直接告诉沈巍算了,可最终还是没有鼓起这个勇气,生怕沈巍知道后生气不理他了。


不理他了事小,影响他交稿事大呀!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怎么不吃?”


罗浮生被这句问话喊回了声,发现沈巍已经两手各托着一份饭菜走到了桌边。


他急忙接过一份,看着沈巍笑了笑:“等你啊。”


沈巍擦擦手坐下来,也笑:“快吃吧,螃蟹要趁热。”


罗浮生点点头,抓起一只沉甸甸的大闸蟹解掉绳子,小心地掰开,香气瞬间扑鼻,熏得他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肥!”他眯着眼睛笑,用筷子把黄澄澄的蟹黄蟹膏都拨在蟹壳里,倒进点醋,拿起来递给沈巍,“沈老师,这个很香,你吃吗?”


沈巍一愣,把满满一兜好东西接了过去:“谢谢。”


“该是我谢谢你!”罗浮生认真地说。


沈巍抿嘴笑笑,看着罗浮生说:“那就祝贺你,即将领到第一个星期的工资。”






十一月还有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罗浮生踩着死线交了稿。


结果他还是怂了,一直等到十二月杂志出版,他翻着自己的专栏,思想工作做了半天,还是没能把自己磨到沈巍面前。


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纠结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洗漱,心想无论如何都得去告诉他了,不能一直这样骗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就去他家门口负荆请罪吧。


就在这时候,他微信收到了编辑发来的消息,一长串的“啊”外加一长串的“哈”,都快把他晃花眼了。


“你干什么?”罗浮生喊着一口面包囫囵不清地发了个语音过去。


“大受欢迎啊罗浮生!”编辑也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


“啥?”


“你那篇教书先生,反响太好了!你知不知道,评论区都爆了,全部都在问哪里有这么好的活的大学教授,大家努力努力赶紧考过去。”


“……”


“还有电话打来编辑部,问教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噢!”


“……”


“哎,要不你悄悄告诉我吧,这位教授的原型到底是谁,我保证不泄露出去,怎么样?”


罗浮生险些被干面包噎死,灌了口牛奶怒道:“想都别想!”


“不然就说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吧,只要说哪个学校就行了。”


“那我这算是给人家学校打广告了吧?给钱吗?”


“你怎么就知道钱?”


“你还就知道花痴呢。”


“切,不说就算了。”编辑停了停,又一条语音发过来,“不过我跟你说,你不能低估读者和网友的能力,你虽然是把他的身份信息都模糊了,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信息都是赤裸裸的,保不准就有教书先生身边的人看到文章,把本尊给扒出来呢。哎,他是不是还单身呢?我看评论区不少姑娘都想勾搭这个黄金单身汉、禁欲学术男哦。”


罗浮生的早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滚滚滚,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又不是我起的。”


“说也不行!”


“哎我怎么觉得你语气这么酸呢?”


罗浮生抓着手机一哆嗦,直接把微信关闭了。


想了想他又摁亮屏幕,点开微博,果然消息列表已经积了三位数的未读,评论和私信里都有热切的粉丝变着法问他教书先生的名字电话微信微博,甚至还有直接索要照片的,一点都不害臊地说着一些露骨的话。


罗浮生心情十分复杂,谈不上生气,也没什么理由生气,就是……


对,就是酸。


就像是他怀着虔诚心情发掘出来的宝藏,一夜之间被所有人觊觎了,偏偏还是他自己拱手把宝藏抱到众人面前的,本来只是想让他们看看,看完了想要抱回来时才忽然意识到,这宝藏根本就不是他家的呀!


多气啊,根本就不是他的!


罗浮生趴在桌上哀嚎一声,烦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可燥完之后,他还是得直面惨淡的人生。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换上自己的衣服,把几件沈巍弟弟的衣服全都叠好装好,又找出自己的证件、钱包,连同杂志一起塞到包里,深呼吸几口气,视死如归地出门了。


周三,沈巍的课在下午,但按照他的习惯,一定还是一大早就会到学校里。


罗浮生心虚地敲开沈巍办公室门的时候,办公桌后面的沈老师推推眼镜,有些意外地看过来:“浮生?怎么来这里?有事?”


然后他才注意到罗浮生身上的装束,和手上拎着的一大包衣服。


“你这是……?”


“沈老师,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什么?”


罗浮生走过去,隔着一张办公桌站在沈巍对面,把手里的衣服放下,把背包放到办公桌上,拉开拉链,掏出身份证、驾驶证甚至社保卡,一字排在桌面上,然后是一沓钱,双手恭敬地递给沈巍,最后又把杂志翻到自己专栏的那一页,压压平,摊到了沈巍的面前。


沈巍挑挑眉,等罗浮生做完所有的事情,抬眼看着他。


罗浮生不敢看沈巍,低着头说:“沈老师,沈先生,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没对你说实话。我不是真的露宿公园的流浪汉,我那天其实是去……呃,‘体验生活’的,主要就是想多观察、了解那些流浪、行乞的群体,本来也是想以此为主题写这次专栏的。”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杂志,专栏名“浮生知几何”就显眼地印在书页一角。


“那时候我其实也是装病的,就是想看看路过的人的反应,但是没想到……没想到后来又遇见你,还……还……这样了……”


沈巍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怪我。”


“不是不是不是!”罗浮生急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死乞白赖地跟你来了,明明一直有机会跟你坦白的,我都没有告诉你。沈老师,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对不起。”


沈巍不说话,罗浮生扁着嘴偷偷瞄他:“沈先生,你能原谅我吗?”


“……”


“要不你说吧,你想我干什么都行的,只要你能原谅我。”


沈巍看着罗浮生一脸恨不得英勇就义的模样,没忍住笑了,抬抬下巴示意他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罗浮生没敢动,沈巍曲起食指点点桌面,敲出哒哒两声脆响:“坐。”


于是罗浮生唰地坐下了。


沈巍垂眼看着桌上的杂志,说:“你原本想写行乞人群,最后却写了我。”


“啊,这个……”罗浮生摸摸鼻子,想解释。


“我不知道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好。”沈巍忽然抬头,直视着罗浮生,“你把我写得很好,谢谢你。”


罗浮生又整个傻住了:“啊?”


“就是有点太好了,我觉得不够写实。”


“啊?”罗浮生瞪着双眼结巴道,“你、你、你……早就看了啊?”


沈巍眼里噙着一抹笑,侧身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杂志:“之前有学生来找我,问我这篇文章里写的教书先生是不是就是我。老实说,我一开始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可留下杂志看过之后,我非常意外。”


“沈老师……”


“我想来想去,能以这么亲近的视角写我的,又是在这段时间里,也就只有你了。”沈巍竖起杂志指指专栏名,“还有这个,太明显了。”


罗浮生苦着脸看沈巍:“对不起。”


沈巍把杂志放下,转而拿起了罗浮生的身份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本来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跟我坦白,还是说,你打算一直这样骗下去呢。”


“没有!”罗浮生腾地站起来,“我没有想一直骗你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来着,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怕你生我气。”


沈巍又笑起来,罗浮生不懂他老是笑什么,眼巴巴看着他,绞着手指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不是……你就生一会会儿气,然后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你坐下,”沈巍含笑道,“毛毛躁躁的。”


“哦。”罗浮生眨着眼睛重新坐下去。


沈巍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把三张证件都推回给罗浮生:“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帮你的时候,其实还有一点我没有告诉你。”


“嗯?”


“格林,就是我家狗,它很聪明,虽然不认生,通常也不会随便亲近路边的流浪汉。可它似乎很喜欢你,本来我以为它是知道你不是坏人,所以我想,可以的话就帮你一把。但现在想想,大概格林一早就闻出来了,你根本不是个流浪汉。”


“诶?”


“不是流浪汉,而是个小骗子。”


罗浮生脸上烧得一阵阵的,下巴抵在办公桌沿上看沈巍:“对不起……”


沈巍还是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你现在是不是只会说这三个字?”


“其实我也不是全是骗你的!”罗浮生把身份证反面对着沈巍,“你看,我真的是东江人,我也真的是一个人在龙城的。”


沈巍目光在身份证上扫过,又回到罗浮生的脸上:“你在杂志社工作?”


“不是,就只跟他们签了专栏,我还给别的报纸杂志投稿的。”


“自由撰稿人啊?”


“嗯。”


“难怪……”沈巍摇摇头笑,“你26?在东江念的大学吗?”


“是啊,我是东江大学的,毕业也有几年了。”


“你大学学的什么?”


“呃,金融。”


“啊……”沈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罗浮生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往前凑了一点问他:“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是表演专业的。”


罗浮生一愣,整张脸都涨红了埋进胳膊里:“沈老师!”






第二天,罗浮生又出现在了沈巍的课上。


这回不是三个班的大课了,只是一个班的专业课,小教室,只有二十多个学生。罗浮生走进去在最后排大喇喇地一坐,还被这个班的班长问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罗浮生不扮流浪汉了,脸皮自然就厚了回来,只说自己是沈老师的朋友,特地过来蹭课的。


没办法啊,昨天后来罗浮生就被沈巍以还要去实验室为理由赶走了,就连那包衣服他都没拿回去,说是他弟弟早就不穿这些了,本来就是准备捐二手,现在就麻烦罗浮生代劳吧。


罗浮生琢磨不清沈巍的态度,说他生气吧不像,说他没生气吧又莫名有点怪怪的,笑得也和以前不太一样,让他心里毛毛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被赶走之后也没回去,依然“敬业”地去图书馆工作了,等到傍晚下班再去找沈巍,却被告知沈老师还在实验室里没出来。


无奈之下,罗浮生只好今天又过来听课,包里还有他昨晚上专门炖的冰糖雪梨,早上加热了用焖烧罐装着带来,只等一会儿下课后让沈巍喝了润肺润嗓。


上课铃还没响,沈巍就提前到了教室,看到罗浮生的时候表情微妙地一顿,然后就装作没看见他,自顾自在讲台后面做起了课前准备。


罗浮生心里很苦恼,上次他去听沈巍的课,沈巍还会对他笑,现在倒好,直接当他不存在了。


他苦哈哈地捱了两节课,一个字都听不懂,又不敢打瞌睡,生生坚持了九十分钟,下课铃一响,就抱着焖烧罐冲了上去,连底下学生走没走完都顾不上了。


沈巍被吓了一跳,下一秒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罐热腾腾的冰糖雪梨汁。罗浮生站在他面前像条小哈巴狗似地恨不得冲他使劲摇尾巴,然后转身拿起黑板刷就默默地擦起了板书。


教室里那些学生都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三三两两地笑起来,问道:“沈老师,这是你弟弟呀?”


“不是吧,我记得沈老师弟弟没这么小,而且还在国外吧。”


“是朋友吧,他刚刚自己说的。”


“很关心沈老师哎。”


最后这一句说得很轻,但罗浮生一直竖着耳朵,还是敏锐地听到了。


他耳朵热热的拿眼角余光偷偷看沈巍,发现他光捧着那焖烧罐不动,心里便有些急,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沈老师,你喝呀,我亲手炖的。你讲了两节课辛苦了,快趁热喝!”


结果沈巍推推眼镜直接往旁边让开了一步,不仅没喝冰糖雪梨,还把焖烧罐重新盖了回去。


罗浮生焉了,擦完板书也没有湿纸巾送过来,只好把两只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垂头丧气地跟在沈巍身后出了教室。


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说话地走出将近一百米,沈巍脚步慢下来,转身拦住罗浮生,领他转了个方向。罗浮生一抬头,前面就是图书馆。


“图书馆老师那边你自己去跟她说吧,我就不打招呼了。”沈巍语气淡淡的。


罗浮生愣了愣:“说什么?”


“你难道还准备在图书馆接着干下去?”


“……”


“所以还是早点告诉老师,让她有时间准备并且重新招人。如果有什么需要交接的,也能及时办好。”


“……我不。”罗浮生转了个身,故意背对着图书馆。


沈巍站到罗浮生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什么?”


罗浮生瞪他:“我不辞工,反正我那边保证交稿就行,和图书馆工作不冲突。”


“你缺这几块钱啊?”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


“嗯?”


“……你。”


罗浮生终于还是瞪不下去了,眼睛有点酸,眨眨眼偏开头去。


沈巍有好几秒都没说话,忽然也不知是叹了一声还是笑了一下,手指搭上罗浮生的一边脸颊,把他的脸转了回来:“我怎么了?”


罗浮生眼睛更红了,咬着牙关不说话。


十二月的冷风把两个人从头到尾刮得透心凉,沈巍一只手还握着冰冰凉的不锈钢焖烧罐,手指都快冻僵了,拗不过罗浮生,只好拉着他快步往前走了一段,回到了生物工程学院的学院楼里。


学院楼里还是冷,但好歹没有风,沈巍停在进门后的一个走廊拐角,转身看向一声不吭的罗浮生:“你干什么?委屈啊?”


罗浮生吸吸鼻子,眼睛和鼻尖都被风吹得通红通红的。


沈巍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拧开焖烧罐的盖子,拿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递给罗浮生,问:“你冷不冷啊?喝吗?”


罗浮生惊愕地睁大眼,眼角红红,眼里亮晶晶的,双手机械地接过焖烧罐,捧住了却没动。


“挺好喝的。”沈巍接了一句。


罗浮生还是没动,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却死命地忍着。


沈巍用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指蹭了一下罗浮生的脸,轻轻巧巧地把焖烧罐又拿了回去:“你不喝啊?那我喝。”


罗浮生嘴唇抖了抖,终于挤出几个字来:“沈老师……”


声音哑得不像话,沈巍皱了皱眉,直接把焖烧罐送到罗浮生嘴边,喂着他喝了一口:“小心烫。”


热气熏在罗浮生的睫毛上,他舔舔嘴唇,傻笑起来:“好喝。”


“你倒是一点都不吝啬夸自己。”


“嘿嘿……”


“我问你,”沈巍把剩下半罐冰糖雪梨重新盖起来保温,“你知道我几岁吧?”


“嗯?”罗浮生吸着鼻子眨眼,“知道啊,三十三。”


“你介意吗?”


“不介意啊……”罗浮生忽地顿住,一下就结巴了,“介、介、介意什么?”


“那你不介意什么?”


“……”


沈巍一边嘴角勾了勾,不再管他,转身往电梯口走了。






当天晚上,罗浮生上微博转发了一条教书先生的热评,留言道:“你们都别妄想了,这是我家先生!”


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再开微博的时候,消息通知早就炸了,而他前一晚那条微博下面,热评是一个姑娘留的——


“我一直以为博主是个小哥哥?”


四位数的赞,底下跟着几百行的问号。


罗浮生抱着被子往下翻了一会儿,笑倒在了床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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